两年前坐在办公室里摸鱼,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起,歪头点开。猩红色瞬间占满屏幕,虚拟的红色蜡烛摇曳,下面写着一行字:外婆生日。我赶紧扭头对着另一侧的白色墙壁,咽下涌上心头的惊涛骇浪。在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她是我的全世界。

《遥远的向日葵地》里大部分的描写让人莞尔一笑,尤其那些母亲的事迹,但每每看到外婆就总让我忍不住落泪。她的外婆一直想回四川,最终却留在了新疆。我的外婆倒是回了几次她的故乡——昭通。这座位于云南北部的城市,阴冷至极,常常下雪。有一句著名的诗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七律·长征》)里的乌蒙就指昭通地区,我两次跟着外婆“回过”那里。
第一次定下时间要回去之前,外婆便开始给我讲述她家乡的种种美味。酸萝卜在昭通是人们挑着扁担沿街卖的,分为红萝卜和白萝卜。红萝卜其实也是白萝卜,但品种不同,根部会有些翻红,生吃有些辣嗓子眼,腌这类萝卜要切成条,晒干,辣椒面裹满再腌制,整个口感偏干,多用于佐粥;白萝卜水分很大,生吃甘甜,外婆叫它水萝卜,在冬天霜雪动过之后回甜,用来腌制最好。外婆常常在家腌萝卜,我那时候只管吃,从来没操心过怎么做,每次我想吃提了一嘴,隔不了三五天,外婆便会变戏法一样拿出腌制到位的萝卜来吃,干脆爽口,如果早一点不够入味,晚一点又会因为酸度过了显得干瘪。后来才知道原来腌萝卜要放少许的花椒,而不仅仅只是白醋、冰糖和小米辣。
在外婆的记忆里,昭通卖酸萝卜是用大大的罐子装好,里面要有腌制的汤汁,等有人要买便用长筷子捞出来,撒上适合的辣椒粉,一份只要一两分钱。那撒辣椒面的宝物是一个洗干晒干的大葫芦,我小时候脑补像金银角大王那可以收人的神仙葫芦,辣椒粉一撒酸萝卜的味道也神奇起来。那描述实在太诱人,可我没有钱怎么办?
抓住每一个来外婆家的人,父母姨母姨父叔叔阿姨邻居一个也别想跑,从他们的口袋了榨干每一分硬币,反正我要的也不多,只是分值硬币而已,大人们总是愿意嘻嘻哈哈地把分币掏出来给我,可我还非要凑个整才行,于是要完一轮又一轮,装了一大袋子的硬币准备去昭通买酸萝卜吃。后来那些钱去哪里了?我完全不记得,因为第一次回昭通要转车两三次,我晕车吐得人仰马翻,就连最后到了昭通市区要再坐亲戚家的车回村里,我和同样吐翻的小姨抵死不从,非要自己走回去,最后亲戚不得已赶了马车来接我们。
我那次在昭通走丢过,赶集回来自以为认路跑在前面,那时村庄入口长得很像还没有路牌,我不停往前走错过了正确的入口,直到进了村发现不对,往回走觉得距离太近还不到,再往前走更加不对,独自徘徊了一个多小时才远远看到外婆来找我,落下心中大石回到亲戚家中,才知道一个村的人都恨不得被外婆发动去找我,最终找到我的还是她。
那时候外婆五十多岁很年轻,和不同的人拉家常,我便和不同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们打闹,直到把一个表哥打哭,外婆后来问我为什么要打人,我说他把我弄疼了,我已经警告他两次了他还不放手才打的,印象中外婆没再批评我,只是我从此在她的家乡得了一个外号——陆良来的武术队。
第一次跟着外婆去昭通,觉得没有她描述得那么好玩好吃,外婆却想多留在那边一阵,寒假即将结束我要上学,外婆和我商量让小姨她们带我先回去,她再玩几天,我死活不同意,她便只好作罢跟着我们回来了。
外婆总是念叨着要回昭通,有一年暑假我们早早商量好两个人回去,天刚亮就把我叫起床,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次晕车太深入骨髓,我刚起床便觉得晕,她塞了一颗晕车药给我,结果到了车站没有车我们俩又悻悻地回来,晕车药吃得昏昏欲睡,刚躺下没一会听到外婆在客厅看西游记,我便一个骨碌翻身起来不再晕了。从那以后我若是生病不舒服,她就拨弄电视机,找找哪个台在放西游记,我看了准好,比灵丹妙药都灵。
第二次一大家子浩浩荡荡自驾回昭通过年,高速路已经修得很好,我上了大学不会再晕车了,依然是每天去不同的亲戚家吃饭聊天,小萝莉那时还小,问我们来昭通就是每天换着家骗吃骗喝吗?我第一天就被昭通的大鱼大肉塞得积食,后面三天都不敢吃任何东西才渐渐缓过来。记得那次外婆的神情很落寞,我无意中听到她和那些老姐妹聊天谈起,老妹,这怕是最后一面了。
外婆的头发很好,晚年都很繁茂,她和外公年轻时的黑白合照那一头麻花辫和外公的帅气同样瞩目。父亲在厂里是个小领导,在家里是大哥,在他面前人人自危。只有没念过书的外婆敢“忤逆”他,小时候母亲常常出差,外婆和父亲负责管我,厂里人经常啧啧称赞父亲给我扎小辫,可是我真心不喜欢长发,实在热得慌,外婆趁父亲去上班带我去三下五除二剪了短发,父亲接下来一周看我总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那种奈何不了我有人撑腰的感觉简直加倍快乐。
当然我也有忤逆她的时候,非要考去外省不好好待在云南,跑得远远地常年见不到人;非要不听话搞什么丁克,无视她在耳边叫嚷你不想要孩子我想要重孙啊;好奇住院时绑在手指上那些仪器是干嘛用的,非要她夹着测试一次给我看看,嬉皮笑脸对待“你就是觉得好玩”的声讨。
外婆不会写字只会看,据说是在花灯戏团里学唱戏看剧本自学的。她简直爱极了花灯,卧室里的那台电视常年在唱,几乎焊在地方花灯戏的频道上,我跟着听过几耳朵,根本不知所云。
外婆的心态世间一等,从我记事起她便大把大把地吃药,心脏病冠心病高血压后来还多了糖尿病,最后那几年回家注意到她脸上的黑斑越来越大,她可丝毫不理会这些,如果今天吃了糖,胰岛素便多打一点,明天管住了嘴没有沾糖,胰岛素便少打一点,连住院部的医生都笑称她很厉害,会自己控制剂量;70多岁高龄动完胃穿孔手术第三天,便悄咪咪地陆续指使我和表弟表妹们接冰冰的水给她喝,她实在太热了,和每个孙辈都说我只是叫你啊,你怎么不帮我。我们说她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总是惹来她的白眼。
身体舒畅时,天天从五楼步梯下去晒太阳,到了80岁也不例外;耳朵很尖,听到风吹草动我们商量着出去玩,连午觉都不睡坐在阳台上等,生怕我们把她丢下。身体不好时,只要进了医院病房睡下,病便好了大半,医生开的都是灵丹妙药,颗颗瓶瓶管用非常,和我爸简直形成鲜明对比。大家总是调侃说,外婆只要进了医院,便是进了保险箱,安全极了。
舅舅说外公那几年觉得不太对劲主动提出要去看墓地,外婆跟着爬到了山顶,坐在一旁休息,看着新建成的高铁站和远处的山川,独自感慨人死了还可以住这么好的地方哦,挺好的。外婆如此信任医院,应该没料到自己会在凌晨的医院过世。和我一起被外婆带大的表表哥来家里见最后面时噗通一声跪在地板上,那声响直击人心。
外婆过世后我曾经有一次梦见她,梦里她还是背着手嘟囔来,嘟囔去,听了半天是说她常常头冷脚冷,我醒来告诉母亲去给她烧点帽子衣服,母亲说还有袜子。小萝莉说她从来没有梦见过外婆,她也不太记得梦,我说或许她找过你,只是你不记得了,所以只好来找我。在我的整个少年时代,作为第一个孙辈,我也曾是她的全世界。
祖辈情谊,不知道是因为年龄差距大了,还是人老了也会变得像孩子,有共同语言行为模式。第一次当父母难免有些手足无耻,等到年长变成了祖辈们,就学会了呵护幼小的心灵,李娟和外婆,小谢耳朵和Mima, 无外如是。世界上五月有母亲节六月有父亲节,却从来没有外婆节奶奶节,可大多数人都是她们带大的。翻看日历时偶然发现,今年我和外婆的生日重合在同一天,于是我打算自创一个外婆节,在她生日这一天。
沈忠秀,生辰快乐。我们都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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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列出来的素材还有好多,留一些待下次吧,其实好多以前也写过: